马甲7号

迎入日月万里风

【玉露】高云情

架空AU【北魏背景】

 @是二慢呀  希望我太太能够满意,笔力不足,还是在尽力写出他们的美好。

 @未完成的将来时  我足够努力太太有一天会入坑的!

历史废,考据党请放过我。文中地名、宫殿名称、部落族姓多为引用。

希望大家看的开熏

文章题目取自故宫漱芳斋穿堂后东间匾联

高云情

瑞景琼楼开锦绣

欢声珠阁奏云韶


「壹」大傩

 

风雪起自托克托,化作亿万宝马良驹,口鼻喷薄白雾,踏碎玉珞琼瑶,电光火石一般行经盛乐、善无,再过武周,奔袭呼啸直抵平城。雪浪翻涌,吞噬天地。远山、宫苑、民宅、官道,悉数尽没,整个魏都顷刻陷入迷离幻境。

 

北朝皇帝的梦境内,白登山苍翠葱茏,桑乾河潋滟若金。世间日丽景明,无雪无风,无寒无冰。

 

高台之上,女巫执鼓,萨满起舞。数百玄甲军士纵马而来,排满校场。为首一人取下傩礼面具,左臂高擎兵符,傲然仰首高声,“东阳王旭凤,率拓拔部演武!”

 

好一位俊勇儿郎!

 

观礼人群轰然爆出喝彩,梦中的皇帝亦面露笑意。

 

统国大部三十六,小部九十九。东阳王北御蠕蠕,东抗后燕,悍勇无双,战功彪炳——他的兄弟当得起鲜卑第一猛士。

 

傩者唱和,鼓舞声再起。景物置换,他竟身处校场之外。一队轻骑疾速掠过,方不见踪影,即听闻清丽女声,“上谷郡主锦觅,率伊娄部演武!”

 

“陛下,可要观礼?”

 

是谁?谁人询问?

 

“不必。”他果决地回应,转身时广袖飞展,“回罢。”

 

声音又再响起,如同润泽星月的旷野清风。

 

“是。”

 

皇帝茫然四顾未见芳踪,兀自思虑亦不得要领,终犹疑蹙眉,自问般喃喃低语。

 

“卿为何人?”

 

 

邝露挣脱梦魇,走了困意。

 

梦中她是岁在总角的南朝贵女,独自立于南北鏖战后废弃的边地荒原。淮泗渡口的舟人笑意森然,赤红唇色惨白面庞,仿佛傀儡人偶。女童扯住舟人衣袖,晃了两晃,“可见我阿爹,阿娘?”

 

邝氏举族流亡,南朝含德殿上的那位已成伪帝,白面北虏才是新君。稚童怎懂朝堂诡谲,命途多舛,奔逃路上只为再无新茶莼羹哭闹。

 

十年如弹指,白驹过隙般须臾而过。渤海王是为北朝新帝,昔日女童长成喜食醴酪喝惯甜浆的典御女官。

 

羊皮裘难以御寒,邝露查阅傩礼仪轨,才翻过几页书册手已冻得僵直。发簪挑亮灯芯,眼前不过一瞬荧煌,火光转瞬瑟缩如豆。

 

“你可知皇城之内何处最暖?”

 

彼时,新君方登临大宝,借由晨曦于武州山远眺平城,足下便是比丘尼依山就势开凿的佛堂石窟。

 

东为太庙,西筑宫苑,南作明堂,北苑礼佛。她寻着皇帝的目光一路看去,山水殿堂,楼阁广夏,千千万万。

 

此题,难之又难。

 

“邝露愚钝。”典御女官平静安然,仿佛兰庭玉树立于帝王身后,垂目于心等待答案。

 

皇帝戴远游金冠,着天青朝服,风姿秀雅宛如阆苑仙人。他抬手指向宫城西隅,轻声说道:

 

“阿真厨。”

 

炊烟袅袅,如丝如缕,宫中膳房炉火四时不辍。

 

仙人回转身形,见到女官低首抿嘴,竟也露出凡俗意态,“朕,许久未见你笑过了。”

 

登天道路犹如泥犁牢狱,捣碎血肉,缴烂肚肠。踏过血海尸山,渤海王与那南朝女童早一同化为精魂,只余鲜卑新主,一品典御。

 

此时,此地,过往人像,偶尔窥见,仿佛吉光片羽,刹那闪回。女官抛却典仪规矩,双瞳剪水直视帝王,带了些许娇憨,隐约是在渤海王府时候的活泼模样,“陛下亦久未同邝露闲谈。”

 

“掖庭寒冷,卿可去阿真厨取暖。”皇帝似乎意有所指,隐去淡薄笑意,挥退左右禁卫与她并肩,“若不惯宫苑,近畿城邑如灵丘、沙泉均宜阖族迁居。”

 

细细数来,潜邸众人或为十姓侯爵或得百里封邑,独独邝氏仍居平城旧宅。相较之下,到似犯了错处不得圣意。朝堂坊间传言纷纷——未赏即是罚。

 

女官凝神静思,同帝王眼神交错。

 

天光凝成水银在金冠边缘游走,沉郁眸光即将跌落明澈镜湖,却在毫厘之际拂过水面,徒留繁复狭长涟漪。

 

朝野忷忷如涉激流险滩,不妨劝她归去,以天遥地远换一世平安。

 

桎梏加身,荆棘遍布,却又难舍难离,贪图浓挚暖意。纵有万语千言,出口时只余寥寥,“卿意属何地,定要说与朕知晓。”

 

 

 

邝露裹紧皮裘,手持羊角风灯,行过灅南宫雁翅般伸展的无尽廊庑。傩礼演武在即,阿真厨到是严冬腊日背诵典礼仪轨的好去处。不止炉火和暖,大监还会为她留些乳饼充饥。

 

灯火映照处,积雪中脚印散乱,她是极谨慎的性子,立等加了小心。应门的大监对问询讳莫如深,只在头前引路,道:“邝典御且来便是。”

 

吱吱呀呀木门开合,大监躬身而退。阿真厨内一切如常,炉中乳饼泛着甜香。喏,她平日坐的胡床也在,只不过上头多了个未束发的皇帝。

 

皇帝一手拿起鹿脯,朝身边的胡床虚点,笑得适意,“卿家,坐。”

 

顾不上举止得宜,邝露向外肃声问道:“叱罗土盖可在?”

 

即刻有人用北语翁声应答:

 

“叱罗部守卫天可汗,誓死不离左右。”

 

禁卫随驾,女官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地,待要来铜炉燃起兽炭,才去皇帝下首坐定。

 

手中书册被缓缓抽走,皇帝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嘴角,“朕听闻,卿家最近日日来此诵读典仪。”

 

“礼为天地经纬,臣掌傩礼事宜,未敢有暇。”

 

“唔。”皇帝颔首,带着狡黠笑意覷看仪态静婉的女官,“如此,朕便要考考卿家了。”

 

风雪夤夜,一问一答。

 

何时起鼓,何时唱和,各部兵刃,所列战阵。典御女官应对得宜,备细说来,只偶尔还需思索半晌。

 

二十三日未见,她存了念想,盼着多留他片刻。

 

皇帝听得耐心,问过一遍将书册送还,叫她通读傩礼典仪,又特意嘱咐,“念得慢些。”

 

炉火烘烤,典御女官额头冒出细密汗珠,心中如同灌下煨热甜浆。

 

邝露翻开典仪书册时候忽然恍神,悟出道理——原来,这皇城最暖处并非阿真厨。

 

 

 

「贰」却霜

 

 

六月,帝赴阴山却霜,随驾者众。

 

昨夜就寝时分,刘阿素特意来到行帐,打探新帝忌讳喜好。邝露这才知晓,皇帝今日会因循鲜卑旧俗梳起辫发。

 

“陛下,不喜饰物繁琐。”灯影绰绰,女官侧首思忖往昔点滴,“大监可选几粒钴蓝琉璃珠子,分别坠于发尾即可。”

 

碧霄高云,旌旗猎猎。

 

明知无法得见,邝露趁着小憩依旧轻抚车辕踮脚张望。

 

皇帝四周拱卫叱罗部死士,两翼尽皆拓拔十姓,代北诸部,其后簇拥汉人士族,高门贵女,加之内官大监,粗使杂役,行旅辎重,再算上自怀荒、沃野两处抽调的护军。帝王仪仗,绵延数里。若非施展神通,肉眼凡胎如何寻他?

 

日永午后,她曾越过半臂宽窄书桌,微凉指尖点在少年眉心,唤醒酣睡的渤海郡王。而今,清徽斋内的低矮条案,终究成山作海,隔开他千里万里。

 

是夜,圣驾驻跸永固。溪流如丝如缕倒映月华清晖,于墨色草甸上曲折蜿蜒,描绘纤细脉络。飨宴处灯火最盛,仿佛无数星子沉落人间。

 

铁卫禁军犹如铁壁铜墙,帝王身影仍不可得。

 

宫人围拢,歌咏敕勒长调。偶有当值女官得了御前恩典,雀跃回转拿出炫耀,引得同伴啧啧赞叹,艳羡不已。邝露在旁,饮下甜酪却觉索然无味,生出妄念竟想倒转急景流年。宁愿回去渤海王府,与他朝夕相伴。

 

偶有一瞬,皇帝起身祝酒。透过火光,她终于得偿所愿——鲜卑帝王身着窄袖劲装,辫发过肩,与部族众人举杯呼喝北语,齐祝国祚昌隆。

 

邝露飒然惊觉,北语,辫发,实为皇帝安抚各部,以示不忘拓拔起于云朔,国汉有别。

 

代北部落对改俗革制颇多微词,更有甚者如丘穆陵泰、步六孤亮,倚仗年迈,不顾“朝堂今从正音”的圣训,仍以北语高声言于太极殿。

 

天路难行,新政只得徐徐图之。部落势力,中原高门,两相制衡之下,天家权柄实如镜花水月。

 

 

酒酣处,皇帝笑意深深向左右勋贵再度举杯。

 

典御女官离开营火,沿溪流踱步徘徊。十指相触,喃喃自语:

 

“丘穆陵,步六孤,如能离散其一……”

 

 

 

又十余日,上抵阴山南麓——唐努乌梁海。

 

水草丰美,沃野千里。

 

烈日骄阳,远处的唐努乌梁海闪耀如银,光亮似镜。营帐靠海而设,依山势高低错落。其间,有游击骑兵或配马刀,或持长槊,列队穿梭。

 

皇帝营帐之外,若干帷幕相连遂成通幅步障,用以分割庖厨。

 

北人不善茶事,阿真厨凡遇烹茶均交于司礼典御。邝露在内,正全神贯注以沸汤濯洗茶具,便听到个疏懒北音,戏谑无端,“草叶上的小露珠儿当真有神女庇佑,不怕被日头晒化么?”

 

手上活计不停,女官眼帘微抬,覷见双汉制丝履,“陇西侯未着皮袴,想来亦得术法加持,无惧‘讪鄙国化,倾慕汉风’的众议。”

 

被称作陇西侯的青年眉目深邃,笑意爽朗,用北语回应,“雄鹰还怕那几只鸦雀?”又整理衣袖,往对面席地而坐。

 

“唔!”女官将茶具摆放齐整,故作严峻神色,“后日田猎,侯爷莫如雄鹰猎尽骨罗山中走兽,万万留存些许与陛下诸部。”

 

陇西侯名唤彦佑,自幼失恃,养在已被追谥为文成元皇太后的皇帝生母膝下,与邝露自是熟稔。而今,领都府护军固守怀荒以备蠕蠕。

 

彦佑不善弓马,少时曾时常与皇帝比较戏射,往往首轮便无法积满筹分,败下阵来。青年侯爵讪然一笑,对揶揄不以为意,反而指向茶具朝故友道:“倒是你需得当心。”

 

新政推行滞碍重重,代北勋贵与中原士族屡生罅隙。南朝茶饮因自中原,遂鄙称为酪奴、水厄。若叫固守旧制的族人看去,又是一场龃龉。

 

邝露不由蹙眉叹息,“我自省得。”

 

临别之际,彦佑递来丝锦,低声如耳语。

 

“鸦雀聒噪,赶得远些才能清净。”

 

 

 

御前烹茶时,她险些弄翻水盂,又被燎炉灼了手臂。

 

皇帝听闻声响,忙抛下书册起身绕过围屏。围屏之内,素日里淑慎温和的典御女官,伴着略显狼藉的茶床,神色尴尬仿佛犯错孩童,面颊隐约有数抹乌黑。

 

“卿,有心事。”皇帝行至近前牵过女官,将一双柔荑置于掌中摩挲。他说得肯定,望向她眼眸深处,静默地等待原委。

 

邝露贴身掩藏的那方丝锦,如同盛满炭火的燎炉,在怀中炮烙皮肉。

 

“无。”她逃也似地垂目,凝视悬垂于帝王辫梢的琉璃珠,又转向它们在小小水盂中投下的倒影。

 

皇帝面色转寒,瞳仁里升腾黢黑夜色。十载风霜,年少为伴,两人早已互托生死,交付赤诚。

 

今次,却不同往常。

 

仿佛片刻,又似亘古永恒。

 

谁人叹息?是在心底,亦或唇边?

 

“如此。”皇帝松泛了口吻,蘸湿拇指点碎水盂镜泊,道了声:

 

“莫动。”

 

宫人袖手躬身鱼贯而出,营帐之内造出天地穹庐。

 

穹庐之下,心思若海的北朝皇帝无迹可寻,只余一位寻常的拓拔青年。

 

润玉为她抹去脸上炭灰,似在忍笑,“此地兽炭烟气颇大,烹煮时需离得远些。”

 

佳人姿容婉丽,便是那佛陀座下妙善天女。两颊染尽桃花妍色,低低应了,“邝露知晓。”

 

青年又蘸取净水,明明拭净污迹,指尖却在她颊边泪痣处摩挲流连,嗓音如醴酪醇酒,唐努乌梁海的微醺暖风扰动心湖,“彼泽之陂,有蒲菡萏。”

 

彼泽之陂,有蒲菡萏。

有美一人,硕大且俨。

寤寐无为,辗转伏枕。

 

 

“卿,甚美。”

 

 

 

「叁」田猎

 

 

丝锦扑入赤红炭火,连同其上的潦草字迹,俄顷散作飞灰。

 

鸟鸣啾啾,游鱼反身入水,咚地一声漾起涟漪。

 

草原浩渺无际,晨曦静谧而盛大地喷薄金雾。夜露压弯草尖儿,容纳旭日,海子,包裹周遭景致凝成剔透的水精珠。

 

一粒水精珠子还未及摇曳,便有马蹄声声犹如滚雷,自远及近撼动天地。眨眼间,数千鲜卑族人纵马扬鞭飞驰而过,呼哨高喝一举击碎破晓沉寂。马蹄疾风,劲草舞动,洒落璀璨夜露无数。

 

丘穆陵阿吕催动坐骑,在田猎开始之际便已遥遥领先,甚至超过了护卫皇帝的叱罗部前锋。阿吕打着赤膊,肌肉健硕而优美,阳光映在他年轻亢奋的脸上,显得生气蓬勃。

 

这位不通正音,远离朝堂的部族长子,更喜爱北秀容川的广袤牧场,而不是平城之内由汉民、燕人和被俘获的高丽工匠修筑的殿宇楼阁。适逢仲春奔会,在饶乐河畔歌咏心爱的女子,沉湎于她们的温热柔软,远胜冗长烦闷的宫内旬议。

 

步六孤勖紧随在后,以北语高喊:“莫要比拓拔部快!”

 

鲜卑部落累世繁衍,历来以强者为尊。

 

倨傲的青年猎手暗暗嘲弄起汉人官吏奉为圭皋的典章礼制。既然天可汗输给自己胯下的骏马,自然是由胜者先入骨罗山。

 

双腿敲击马腹,阿吕回望被愈发甩远的部落骑士,志得意满地催促,“勖,山里的白虎可不等人!”

 

丘穆陵阿吕的心思被山中走兽填满,殊不知猎手亦可转瞬变作猎物。

 

与猎手同样年轻的北朝帝王,对狩猎第一头白虎兴味索然,他正手握皇权,露出暗中磨砺的锋刃,期待更恢宏的殊荣。

 

左翼为叔父丹朱的为奚部,右翼是彦佑麾下府军。皇帝再度收紧缰绳,远离丘穆陵、步六孤两部。身下坐骑名唤赤霄,在奔袭中打着响鼻对行进受阻以示不满。

 

皇帝直视前方,腾出右手轻拍赤霄,又挨近马背以北语安抚这匹性烈如火的飞霞骠。

 

骑射田猎如同丹砂药引,激发鲜卑族人的粗砺血性。为普部、丘敦部、纥骨部、宇文部,纷纷超越拓拔部,策马前驱。各部少壮骑士,僭越逾制,如同儿戏。

 

号角声响,应是有部族率先抵达骨罗山。

 

以号角为令,彦佑不再伴驾,自右后带领军士飞掠而过,追赶前行诸部。丹朱率领族人仍旧居于皇帝左翼。

 

乍然覷看,皇帝周遭仅剩些汉人文官,都府护军。目光再望远些,所见情势大相径庭——前行各部反如遭人围捕,四散奔逃的獐鹿。

 

丹朱暗暗咋舌,自己这位侄儿胃口大得很,怕是要将眼前这鲜卑九十九部,连同骨罗山里的猛兽珍禽一道收入囊中。未准也觊觎起南朝河川,欲取来在掌中把玩一二。

 

 

 

邝露头戴垂耳笼冠,身着窄袖曳地长袍,面对唐努乌梁海旁伫立的数百宫人神色肃穆,“田猎后,陛下将于骨罗山飨劳将士。各典御、大监并值守宫人速备齐所需,随吾御前侍候。”

 

有宫人不解,悄声询问刘阿素,“大监,以往只阿真厨随驾,何时需得纹绣监同往?”

 

流云缓缓而行,向唐努乌梁海投下鲲鹏般巨大的暗影。明晦交界处,一品典御提整裙裾,缓步登车。刘阿素七岁即罪入掖庭,长于深宫。她的心头突突跳了两跳,忽地惴惴不安。

 

“今时许不同往昔,且收声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月润风扬,星子闪烁。各部乘夜色归返山下,虎、鹿、熊、马各类走兽堆砌如丘,算者详尽记下各部所狩数目,待天可汗以田猎所获赐之。

 

大飨群臣处幕天席地,只设桌案,每隔数丈便燃牛油风灯,亮如白昼。皇帝大步流星而来,行进间将箭囊长弓抛与叱罗土盖保管。代北勋贵,士族高门,东西相对,泾渭分明。面朝疾行而过的帝王仪仗,或称可汗或称陛下,各行各礼。

 

皇帝气息未匀,额上淌着几滴燥汗,心情却似大好,立于上首环视众人,笑道:“众卿家安坐。”

 

谈笑间,阿真厨侍者往来穿梭注满佳酿。酒酣时分,皇帝隔空虚点坐在近处的的丘穆陵青年,“阿吕,近前来。”

 

青年方饮下数樽烈酒,离席后勉强稳住身形,正对御驾屈膝半跪,右手抚住左肩向皇帝行礼,“天可汗!”

 

皇帝示意他起来回话,道:“朕听闻丘穆陵部猎得白虎,看来此言不虚。”

 

彭城王丹朱在旁进言:“陛下。方才算者来报,丘穆陵部田猎所获最丰。”

 

青年腰间正系着新剥下的虎皮,拔得头筹的荣光让他傲然仰首:“神女与天可汗庇佑我部!”

 

皇帝不禁抚掌喝彩,“好!丘穆陵部无愧八姓之首!牛羊、丝锦,赏赐为何,卿且讲来。朕必遂汝愿。”

 

阿吕心无城府,陶醉在微醺的夜风中,爽朗道,“天可汗,我只要陇西侯履行诺言!”

 

“哦?”皇帝不解,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彦佑可在?”

 

邝露立于风灯之后与数百宫人静候一隅。听皇帝提及陇西侯,一品典御目光闪动,抿紧双唇,又缓缓转身向围拢在侧的几位大监说道:“今日,吾等是为陛下办差。诸位随我行事!”

 

话音未落,席间群臣哄然大笑。丹朱更是直不得腰,笑岔了气,指着阿吕身旁的陇西侯嘲道:“彦佑,你可是要把身家输进去喽!”

 

陇西侯窘迫驳斥道:“便是一郡之地,有甚输不起?”

 

丹朱拿出算者所呈计数,“你与步六孤、宇文、纥骨、为普、丘敦都立了赌约。除阿勖跌下马输给你,其余各部所猎都胜你许多。一人分走一郡,你还有甚?”

 

彦佑丹朱二人好似一唱一和,想那陇西侯本就不通骑射,为何要与诸部立下必输之约?丘穆陵泰骤然发觉事态有变,欲找步六孤亮商议,却哪还能寻到这头老狐狸?

 

时机已至,猎手望风而动。

 

皇帝含笑抬手示意,丹朱随即行礼禁声。

 

“陇西侯封邑多有蠕蠕侵扰,非上佳之选。朕以北秀容川为丘穆陵部封邑,南秀容川为纥骨部封邑,为普、宇文、丘敦部以五原至棝杨塞为封邑。各部迁往属地,需广为良田,勿忘劝课农耕之责。”

 

在场群臣将吏如遭雷击,哑然无声呆立当场。皇帝这是将代北功勋赶出了京畿重地!

 

阿吕只懂要他去北秀容川正和自己心意,再度跪倒叩谢天可汗。

 

丘穆陵泰气血翻涌,喉头一阵腥甜。又听得一人紧接着自己那蠢笨的儿子说道:“贺各部大人幸承天恩!”

 

话音虽远,但字字清晰入耳,摇铃般唤醒如坠云雾的群臣将吏。

 

“贺各部大人幸承天恩!”其声再起,仍旧澄澈如山涧清泉,却有多人跟随相和。

 

士族高门,拓拔宗亲,功勋八姓,内入诸姓,鲜卑大小部族如梦方醒,纷纷仿效,伏地者难以计数。

 

邝露?!

 

皇帝眼锋森冷,扫过叔父丹朱,陇西侯彦佑,压抑怒气吩咐叱罗土盖,“去寻典御!”

 

叱罗部禁卫稍慢一步,循声而至的丘穆陵泰已将环首长刀横在邝露颈间,代北老臣睚眦欲裂,“汉奴!住口!”

 

邝露示意刘阿素等宫人闪避,面若寒霜,丝毫不退:“吾为一品典御,陛下亲封。还请大人斟酌,是向何人挥刀!”

 

 

「肆」奔会

 

 

 

帐外沙沙作响,潮气夹裹青草香冻在鼻尖上。邝露思忖着,今日应是落了雨。

 

她亲眼所见丘穆陵泰如困兽犹斗,也直视刀锋落下。之后如何便难知晓,像是被卷入无底深潭,黢黑空寂,冰寒刺骨。

 

也是有憾!改俗革制一役,皇帝削去几支因循守旧的代北部落,自己尚未及道贺。

 

有人行来,替她掖好皮裘,默默无言。良久,才有一句喑哑喟叹,“痴子!”

 

此刻,邝露复又听见那个声音,“朕说过,此事除叔父与汝莫再牵扯他人!”

 

“彦佑为臣,邝露亦为臣。”另一个声音亦不示弱,“臣子死社稷!”

 

金石磕碰叮咚作响,应是桌案上器物骤然落地。那声音是动了真怒话语极快,“你有拓拔宗亲这张皮囊,代北各部等闲动你不得!邝露为汉民女官,族人伶仃,无所依仗。一品典御又怎样?她被丘穆陵伤去大半性命,朕也治不得那匹夫的罪!”

 

那个声音用北语咒骂了一句,“滚回怀荒!若蠕蠕入境半里,便用你项上头颅祭旗!”

 

是皇帝。

 

是渤海王。

 

亦是,润玉。

 

额头相抵,北朝帝王不过是个满怀愧疚的青年,“离开朕,越远越好。我,该舍得了。”

 

仿佛行于暗夜泥沼,典御女官奋力挣脱束缚,踉跄而行。她急于醒来,安抚自责的皇帝,嗔怪他怎轻易忘却过往承诺?

 

“臣愿一生追随陛下,以效涓埃,百死不悔!”

 

 

邝露醒来时已身处善无,此地为京畿西缘亦是彭城王丹朱的封邑。仲夏转秋,再至隆冬飞雪,她再未见过皇帝,平城亦无书信,无传音。田猎那日挥下的长刀,似乎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关联,切口齐整,干脆利落。

 

笑眯眯的彭城王报喜不报忧,邝露若问得深些,滑不溜手的拓拔亲王风团也似,拔脚便逃。

 

“娃娃,”丹朱搓搓手,打量邝露身后的禁卫,“老夫可否请叱罗将军操练本部府军?”

 

“天可汗令我值守,护典御周全!其他不行!”

 

对了,皇帝留下了叱罗土盖。这位勇猛耿直本应守护天可汗的高车汉子,却跑来看顾典御女官。雄鹰整日闷在宅远内,想来也是有满腹委屈。

 

邝露侧首:“若我同去校场,将军可愿?”

 

“愿!”叱罗土盖握紧刀柄,垂在另一侧的手掌反复开合,已迫不及待,跃跃欲试。

 

丹朱称意笑道:“来,来,来,老夫与二位引路。”

 

邝露忙去搀扶彭城王,边行边道:“臣久居善无,甚是想念平城风物。王爷若能讲些平城时新趣闻,臣许是能在校场坐得久些。”

 

丹朱脚步微滞,与笑意温婉的典御女官交换了然神色,立时打了个哈哈,“好说,好说。”

 

也罢,也罢。彭城王晃在马背上不停腹诽:平城近日无甚风雨,且将消息告与她知晓便是。啧,这女娃娃与老夫那侄儿太像了些,凡是抓住把柄必要拿捏,半点吃不得亏。好生怕人!

 

 

 

 

时值仲春,远山融雪汇入陵水,干涸冻结的枯渠化为蜿蜒流淌的秀美河川。

 

邝露步下牛车,只见云天万里,玉带浮波,陵水两岸已然聚集众多鲜卑族人。代北歌谣,敕勒长调,耳边歌咏,声声不绝。

 

仲春奔会为鲜卑婚俗,男女于水边选定倾慕之人,相携而去。今日得见,邝露甚是好奇,本想要彭城王再讲些习俗趣闻,却不见丹朱身影。

 

赴陵水仲春奔会,分明是这位亲王率先倡议。

 

叱罗土盖如同铁塔镇守女官身畔,递出个肃杀眼神便可无声喝退欲上前歌咏的鲜卑青年。

 

沿河岸迤逦而行,又见鲜卑女子嬉笑喧闹拥挤在一处,听着是争先恐后要歌咏心仪的男子,夸赞他如同上天神祇。

 

邝露示意叱罗土盖稍后,凑近人群去瞧热闹。

 

围拢在正中的青年长身玉立,着白衣,执银鞭,一匹飞霞骠为伴,骏马鬃毛红赤如火。即便聆听鲜卑少女们炽热的情歌,青年神色依旧淡漠疏离,目光亦在极远处徘徊,似在观风赏云。

 

一首歌唱罢,他才收回目光,环视四周。

 

他看到了,透过重重宫闱,险峻山峦,透过无数向善无城眺望的暗夜,看到了她。

 

神祇的笑意和暖,化尽世间寒霜,他呼唤她的名字:

 

“邝露。”

 

 

「尾声」

 

 

陵水边,仲春奔会正值高潮,河岸对面的歌声清晰可闻。

 

邝露饮下鹤浮春,轻声赞道:“好酒!”

 

“伤未大好,酒不宜多。”皇帝收回酒囊,“可暖些了?”

 

“嗯。”邝露低首,静默半刻似在惋惜,“未备酒樽,不能与陛下共饮,实为憾事。”

 

风过草甸,沙沙作响。

 

皇帝凝望典御女官,“你我之间不应有憾!”

 

话音甫落,皇帝打开酒囊含了半口鹤浮春,悉数哺喂到她口中。酒香满溢,唇齿交融,热浪潮涌自不知名处泛起,瞬息没顶。她轻声吟哦,如溺水旅人,紧紧攀附情人臂膀。

 

辽远处,歌声传唱。

 

心中的姑娘就像天边云朵

 

我挑选如风骏马,一路追逐

 

美丽的人儿请你等一等

 

让我带你去到牛羊满谷的远方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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